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弄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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弄弦

春分過後,鄔先生有一段時日未曾來過學堂。而就在這段時日裏,展夫子和展先生的地位再一次水漲船高,其中尤以展先生更甚。

許是那日得了鄔先生的真諦,展先生如今這籠絡童心的手段可謂是更上層樓而不止,青出於藍而甚之。

展夫子心胸開闊,可納百川,從來不會為這地位高低與否掛懷。畢竟他手中那小竹板也不是擺設,只要他拿著那小竹板在學堂裏這麽一晃,那麽一轉,保管前一秒還東瞟西望,眼珠亂動的眼睛,下一秒都齊刷刷,亮堂堂地看向他。

就在這父女倆及要將學堂大權奪回之時,好巧不巧,鄔先生回來了。而且,可謂是衣錦榮歸,璀璨照人,萬眾矚目。

那日傍晚,前一腳剛踏出學堂大門的阿虎、大武,後一腳又撤了回去,險些將隨後跟來的小石頭撞翻在地。

登時,三人便急吼吼地向堂內跑,一邊跑,一邊喊:“回來了!回來了!鄔先生回來了!”及跑了一半,三人都停下了腳,覺得好像有些不對勁,便又轉過身向回跑。

堂內的一群及聽了方才那聲也都撂了筆,丟了書,刷刷地沖了出去。

堂內墨汁橫飛,書卷四拋,前一眼還是滿滿當當一屋人,後一眼便是白茫茫一片真幹凈,徒留展氏父女扼腕長嘆。

父女倆對視一眼,心照不宣地搖搖頭,這段時日的苦心經營功虧一簣。於是,該收起小竹板的收起小竹板,該坐著發呆的坐著發呆。展夫子和展先生非常默契地沒有去看堂外壯景,不看卻也知道有多波瀾壯闊。

展夫子嘆了口氣:“許是柔兒你是個女孩,家中又只有你一個,阿爹從來不知道這孩子吵鬧起來竟是如此。”

展先生看著無奈搖頭的展夫子,也嘆了口氣:“許是阿爹您應該將小竹板換成大木棍,這樣就能日日聽得如此聲音了。”

展夫子實在被這堂外的沸反盈天吵得頭痛,便向外面喊了一聲:“雨相,你只管好生看著,老夫被這群搗蛋鬼吵得頭痛,先回內院了。”說罷便揣著自己的小竹板踱了回去。

已被小祖宗們包成了粽子的鄔先生大概是沒有聽到這一聲,而方才那錦繡榮歸的模樣也已被這群小祖宗折磨的黯然失色。

展柔一步一步挪到堂外,覺得這景色倒是有些賞心悅目,便坐在石階上認真看著。

又鬧了半刻,小祖宗們才累得漸止了聲。

大抵在那驚濤駭浪後,方顯寧靜。展柔覺得這世間一瞬便似入了寒冬一般,萬籟俱寂。

小祖宗們一時又變成了猴崽子們被鄔先生趕著、撥著回了堂內。

鄔先生這才不緊不慢將背著的三個鼓鼓囊囊的包袱取下放到桌上。

先打開了一只,裏面裝的是竹節鎮尺。

一群發亮的眼睛頓時暗了暗。

又打開了一只,裏面裝的是九連環。

一群暗下去的眼睛頓時又亮了亮。

鄔先生先將那鎮尺一一分了下去。

走到紙張平整的小腦袋面前,他就輕輕將那鎮尺放到幾案上,然後溫溫和和露出一個笑容。

走到紙張被胳膊壓得皺巴巴的小腦袋面前,他就俯下身用那鎮尺將紙張仔仔細細地鋪展,微帶慍色,卻笑意依然,點點面前的小腦袋,那小腦袋立時紅了臉,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學著鄔先生的樣子又將那紙鋪了一遍。

及至分發完畢,看著那滿堂鋪得平平展展的白花花的紙,鄔先生滿意而欣慰地點了點頭,接著又取了九連環一個一個分到那群眼巴巴望著他的小腦袋手中。

“先生,這是什麽?怎麽玩啊?”

小石頭將那擺弄了半天也不知道怎麽玩的九連環舉得高高的,眼睛眨巴眨巴,看向鄔先生。

未及鄔先生開口,便聽見一個聲音響起。

“小石頭你好笨啊!這叫九連環,不是玩的,是解的。”福寶一邊搖著手裏的九連環,一邊得意地朝小石頭吐了吐舌頭。

“那你會解嗎?”

小石頭絲毫沒有退讓之意,而福寶周圍的幾個小腦袋也都湊了過去,期待地看著福寶。

在這眾目睽睽的期待之下,身為學堂裏年紀最大,最常被夫子、先生誇讚的福寶當然不能在這種事情上丟面兒。於是他正了正身子,清了清嗓子,舉起手中的九連環正色道:“當然……”

周圍一群小腦袋立時紛紛露出敬佩羨慕的神情,紛紛催促著他解。

被圍在中間的福寶卻微有了幾分訕色:“只不過有些忘記了,我得想一想,想一想……”

一群滿懷期待,滿懷敬佩,滿懷羨慕的小腦袋在發出長長的噓聲後,瞬間又散回到座位上去擺弄自己的九連環。

福寶及見一群人呼啦啦散了去,只憤憤道:“別不信,等我解開,看你們怎麽說!”

鄔先生在一旁看著又是無奈又是好笑,及待這群小祖宗爭完了,吵完了,才站在堂前開了口:“福寶說的沒錯,它叫九連環,需要大家將它一環一環地解開,只不過……”他頓了頓,小小地買了個關子,接著拿起一個九連環在那群小腦袋面前晃了晃,“大家要自己想辦法將它解開,解開了有獎賞。”

“什麽獎賞!”一堂小腦袋向前探了探,紛紛嚷道。

卻見鄔先生搖搖頭,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,輕輕吐出兩個字:“保密。”

探出的小腦袋們又瞬間栽了下去。

鄔先生卻也不理會,又轉身打開了那最後一只包袱,卻見裏面裝了一只盒子,盒蓋揭開後便露出墨綠晶瑩的青團。淡淡艾草香從食盒飄出之後,耷拉著的小腦袋又一個接一個地擡起,及至分得了青團後又心滿意足,津津有味地享受這美味。

阿洛揚起臉,乖乖巧巧地問:“先生,獎賞是青團嗎?”

鄔先生笑著撫了撫她的頭:“比這個還要好。”

及聽得這句話,便有幾個小腦袋的嘴巴登時利索了起來,狼吞虎咽地解決了手中的青團,又扒拉出九連環開始擺弄。

一時間,堂內有的認認真真吃青團,有的認認真真解九連環,有的認認真真學鋪紙。

展柔在一旁看著這一堂小祖宗,無奈地搖頭,無奈地長嘆。

吃人嘴軟,拿人手短。

這群小祖宗當真讓她在這不到兩個月的日子裏看了個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。又不禁為自己嘆了口氣,鄔先生的籠絡童心之術果然深奧莫測,定是知道自己許多日未來學堂,地位有所不保,於是今日便帶了這鎮尺——立師之威嚴,帶了這九連環——討稚童歡心,帶了這青團——填饞貓之胃。一箭三雕,三管齊下,當真是妙哉,妙哉!自己才疏學淺,資質愚鈍,還是見好就收,方為上策。

正嘆著,卻見那人已飄到了身側,笑盈盈遞給她一個青團。

“前日清明,不知道姑娘……展夫子還有這群孩子有沒有吃青團,今日便帶了些來。”

展柔接過笑道:“今年沒吃,卻還有些想,多謝先生。”

兩個人一邊吃著青團,一邊看著那一堂臉上糊著墨汁,粘著豆沙,還不忘用油乎乎的手摸一摸那九連環的小祖宗們。

女子覺得這唇齒之間彌漫的紅豆清甜一絲一縷浸入心房,甚是沈醉。

男子覺得這眼前身邊四溢的平常溫馨一點一滴註入心底,甚是流連。

若得往後歲月恰似今日,便也可消得餘生漫長。

忽聽得小五大叫了一聲,兩人登時一驚,循聲望去,只見小五已“噌”地跳了起來,指著阿虎連連驚叫。

二人趕緊奔了過去,卻見阿虎圓溜溜的胳膊上已是紅紅的起了一片疹子,不多時便開始喊肚子痛,額間又冒出冷涔涔的汗。

展柔還未反應過來阿虎這是生了什麽病,卻見鄔先生已指著那桌上吃得只剩下一口的青團道:“許是這個緣故。我先抱阿虎去前面的醫館,你讓孩子們散學回家。”

及說著,便見鄔先生已抱著阿虎奔了出去,展柔起身讓已亂成一團的小祖宗們坐好,又囑咐了一番,才一個一個送他們出了學堂。及至醫館,便見阿虎躺在榻上,雖仍未醒,面色卻已比方才好上許多,這才長長舒了口氣,緩緩走上前去。

鄔先生及見了展柔,知她擔心便安慰道:“放心,郎中方才已給阿虎放了血,等會兒大約就醒了。”

展柔點了點頭,卻見身側那人神色暗了暗,有些自責道:“都是我考慮不周,若不是這青團,阿虎也不會……”

“先生也是一番好意,莫要自責。”

燭火中,阿虎安穩躺於榻上,呼吸平緩,原先蒼白如紙的小臉蛋也漸漸紅潤起來。二人正立於榻前靜靜看著,卻聽得一陣腳步聲,轉身便見郎中徐步而來,遞過一張藥方和一提藥。

“幸而癥狀還不算嚴重,否則真是驚險。這藥每日一劑,早晚服用,水煎即可,七日便見好了。”

“多謝郎中。”

榻上的阿虎微微動了動,發出“咿咿啊啊”的聲音,二人忙轉了身,便見阿虎已微微睜開了眼,半晌才輕輕柔柔飄出了一句話,問的卻是:“我的青團呢?”

這一問逗得兩個人都笑了笑,展柔輕輕點了點阿虎的額頭:“饞貓,這個樣子了還不忘吃。”

鄔先生卻是一副憐愛神色,笑道:“等你病好了,有比那青團好上十倍百倍的吃食,這幾日便乖乖養病吃藥吧。”

阿虎慘叫一聲,淚眼花花,卻已被鄔先生馱在了背上。展柔一邊想著這位鄔先生又要開始哄孩子吃藥了,一邊提著藥包快步跟了上去。

一路上,阿虎都在和背著他的一向和顏悅色的鄔先生打著吃藥官司。

一個愁眉苦臉,連連央求,一個厲色正顏,堅決不聽。

展柔跟在後面聽著這一大一小間的談判,笑得眉眼彎彎。

到了阿虎家後,巧鎖嬸聞聲忙迎了出來,及知了這來龍去脈後便一面將阿虎抱過,一面指著他的鼻子,嗔怪道:“知道吃不了,還貪嘴!”及將阿虎抱回了臥房,便又出來將二人請至內屋,倒了兩杯水,又端來一盤點心。

及至忙活完了,巧鎖嬸也坐到桌前,向他二人連連道謝。

鄔先生起身向巧鎖嬸躬身一揖,滿臉愧色道:“連累阿虎這孩子遭罪,還請夫人恕鄔某考慮不周之過。”

這一揖直教平日裏絮絮叨叨的巧鎖嬸竟也一時慌得不知道如何應,卻覺得讓人家這樣一直給自己賠禮實在不好,便也連忙起了身將對面的鄔先生扶起。

“我也沒讀過什麽書,聽不懂先生這些文縐縐的話,也配不得‘夫人’這個名頭。但我明白先生的意思,先生千萬不要放在心上,都是阿虎那小子貪嘴,先生……咦?”

方才巧鎖嬸只顧著張羅,又忙著道謝,而且屋內燭火又暗,所以一直沒仔細看這位鄔先生,如今再看面前這人,忽然眼神閃過一絲疑惑,又閃過一絲恍然。

“鄔先生,你不是……唔……”

巧鎖嬸的嘴裏登時被塞了一塊黃豆酥。

展柔笑著一手去拍她的背,一手將她扶著坐下,又朝她使勁眨了眨眼。

鄔先生背對著展柔,雖沒看見她的神情,卻將這一串動作看得明白。

又見展柔一臉賠笑地向巧鎖嬸施了一禮:“巧鎖嬸,今日已晚了,等會兒還要給阿虎煎藥,我便與鄔先生告辭了。”

可憐那被塞了滿嘴黃豆酥的巧鎖嬸好半天才咽了下去,一時雲裏霧裏,不知道展柔葫蘆裏買的什麽藥,卻也不想費工夫去猜,便將那二人未動的滿滿兩杯水喝畢後轉身去廚房煎藥。

偃月皎潔清澈的柔和光亮細細碎碎自浮雲傾落,微微點點隨初時急切,轉而漸緩的腳步明滅流轉。

展柔走在那人身側只覺思緒糾葛,便垂眼將目光凝於履面繡著的一瓣白梨,將所有心神思緒壓於那軟白,仿若只要如此,不去看,不去聽,不去想,便能視這世間如無物,便能讓此刻的寧靜覆了心潮洶湧。

不想那人偏生不饒她。

“姑娘似乎有心事?方才巧鎖嬸……”

“我沒有心事,方才巧鎖嬸覺得那黃豆酥很好吃。我今日有些累了,想必先生也定然累了,便早些回去吧,展柔先告辭了。”

被拋在原地的男子立於月影,遙遙望著那女子離去的背影,眼神裏生出幾分異樣的情緒,不知是喜,不知是憂,不知是懼,還是別的什麽。

今日他看著那一堂笑容燦爛的淘氣孩子,看著身側那巧笑嫣然的溫婉女子,恍惚覺得這溫馨的一幕不是此時,不是此日,而是很多年後。

今日與阿虎打著吃藥官司時,他雖未回頭看那女子的模樣,卻已然能將她的神色描摹心間,又覺得方才於學堂中的恍惚更加真實了幾分。

此刻,他望著那已消散的背影,望著那空蕩蕩的長街,那真實的恍惚便在頃刻間幻滅無蹤。

在這雁過無痕的寂靜中,他卻似是聽見那女子無聲的嘆息,聽見自己無聲的心跳。

剪不斷,理還亂。

這暮春之風竟也如此亂人心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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